
大学体制是设计给西方学问的
我是台大历史系毕业,高中时怀着对中国历史的憧憬,被司马迁“究天人之际,通古今之变”给打动了。结果,等到我真正读了历史系,4年下来,我读越多的书,我卻是离通天人之际越远,还没有读的时候,或許还稍微有一点点近,後來越读,就反而离得越远。为什么?从我们进历史系的第一天,就学史學导论,老师就开始教我们怎么写论文,就开始教我们怎么分析,怎么批判。我后来回头想想,笑死人!我们连书都还没有好好读过,就开始教我们批判?然后又教我们怎么做卡片?怎么引用资料?換句話說,所有的书,都只是资料;學了半天,全部都是在分析,在整理,在作比对。大學沒教我们要好好地、虛心地、慢慢地读书,更沒教我们要如何從中受益。
幸运的是,后来我实在受不了,大学四年级就决定不再读研究所。當時的感覺是,如果我还继续在大学里面读中国学问,那就叫自欺欺人。
那幾年中,我最认真上的一个中文系老教授的课,他讲儒家,講易傳,《中國思想史》;人其實是個謙謙君子。可數年之後,有一次我回台大去旁听他的课,是一門面对大众的通識課。结果,只有三个人听课。我想,中国学问如果再这样談下去,會把整个中国学问都談完掉。
后来我越来越清楚,那不是某一个個別老师的问题。今天即使再有心的人,进入这个体制,你也会做得很牵强,做得非常事与愿违,即使你是唐君毅、牟宗三、钱穆,統統一樣。大家可以去看一看唐君毅晚年的一些真實困境,他比较诚实,比较诚恳。整个体制本来就是设计给西方学问的,中国学问在这种地方一定不适合。
为什么不适合?第一个关键就是在于西方学问的根本体制,是必然站在客观的、分析的一个角度。至於中国学问呢?简单地讲,两句话:见人说人话,见鬼说鬼话。你把人家讲到听不懂,固然对方有问题,你自己也有问题,这个才是中国学问。孔子跟人家讲话会不会讲到人家听不懂?不可能!孔子不只跟有学问的人讲话,他跟當時的許多人都談得上話。一个人的学问只能跟有学问的人讲,那个人的学问是假的,那个不是中国学问,那是西方概念的学问。
大学能让你安身立命吗?
目前中国大学最根本的问题,就是完全没有能力处理人的安身立命。你在这个地方待得越久,你只会越惶恐,你的生命只会越不安稳。你即使有某些地方好像还安稳,常常都是因为外在的肯定,社会的认可。可是你内在生命的安稳并不是因为你在这里学到什么东西,这个大学体系给你哪些安稳的力量?哪些生命的指点?没有。大学没有能力扮演这个角色。
现在,整个中国最大的问题是人心不安。南怀瑾讲过,二十一世纪全世界最大的病是精神病。我上一次来北大讲《躁郁时代的读书人》,后来好几个人跟我说,他们之前从来没看过我的书,也没有听过我的讲座,那一天纯粹是冲着我的题目来的。为什么?因为他有这个困惑,有这个躁郁。
这个躁郁的问题不只是大陆和台湾,是全世界的问题。
书院将来要培养什么样的人?
中国大陆最严重的问题是人心不安,所以,将来书院第一个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心安的问题,让人安身立命。今天书院培养的学生有办法安身立命,这些人将来才有办法去安别人的心。
因此,书院将来扮演的角色可能会比大家想象的更大,更积极。他不仅要扮演老师,扮演文化工作者,甚至要扮演从政者的角色。换言之,书院将来要培养的是一个个可以身心安顿的士人,中国传统讲的“士不可以不弘毅,任重而道远。”的那个“士”。
大学是培养知识分子的,知识分子的重點是追求客觀知識,是進行思索、不斷思考的。书院要培养的是士,士是什么?士要先有感受,先能够感觉,然后自己先能够心安,“己立立人,己达达人”,先修养自己,修己以安人,这个叫做士。知识分子没有修行的问题,没有修养的问题,他们是每天在想,每天在批判,每天在分析,跟士完全不一样,千万不要把士跟知识分子扯在一起。
我今天谈“以书院取代大学文科”,看起来是一个非常不现实的命题,可实际上是最有现实感的命题。
作者简介:
薛仁明,1968年出生于台湾茄萣,台大历史系、佛光大学艺术学研究所毕业,私淑胡兰成,师从林谷芳。曾长期困惑于安身立命之道,十八岁时且因之休学半年。十九岁开始,有心于儒释道三家,关心的焦点,是文化之重建与生命之修行。著有《其人如天:史记中的汉人》《孔子随喜》《人间随喜》《这世界,原该天清地宁》等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