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吴志坚博士
十年,举其成数,其实不止十年,从2011年创办书院至今,已经十二年。学校从最初一间教室、三四个学生,到现在拥有一百多亩生态校园,三十多个教师,百来名学生,覆盖从幼儿到高中所有基础段教学。“发展”很慢,原因在我。
余生也愚,很多事情都是困而知之,总是要掉到坑里,吃了苦头,才能获得一点切实的认知。办学更是如此。十年办学,一路踩坑,是实录。
第一个坑是入坑
和很多人一样,我办学也是为了自己孩子。2010年,我儿子摇号刚进入杭州“最好”的民办中学之一——启正中学上初一,成绩中等,并且跟大部分中等生一样,身心还算健康。把他从学校中带走,完全是我一个人的决定。我是嫌学校太烦,一天到晚发短信(那是还没有微信)制造焦虑,要求家长管学习。我想,要家长管学习,那学校干什么?我还不如自己带自己教。就这样去退了学。整个过程,既没有征求孩子的意见,更没有征得他的同意。现在想来,这是不对的。起码要和孩子商量,问一问需不需要帮助(其实孩子根本没有说需要帮助,大概也不需要帮助)。如果需要帮助,再考虑提供何种帮助,以及如何提供等。但我都没有问,只是简单粗暴地带走孩子。后来我察觉到,孩子其实很想留在学校和他的伙伴们在一起。离开学校后很长时间,他有一种孤独感和身份迷茫。为孩子找寻伙伴,这是我创办学校最初的动机之一。我后来知道,在中国办学是一个大坑,我入坑基本缘于一个教育错误,所以第一个坑就是入坑。
第二个坑是“培养学术人才”
当然,要说我办学初衷完全是因为不满学校,或者为孩子找伴,那也不是事实的全部。人总是基于自己的经历、感受、认知做选择和决定。我本人经历学校教育的所有阶段,博士毕业,从事学术研究并从中得到很大的乐趣。在我的认知中,学习无非看书、探索,没有比这更轻松愉快的事了,而且也不存在“先打好中学基础,再学大学内容”这回事(关于基础教育和高等教育脱节,说来话长,这里不展开),所以,要办学就办大学,培养优秀学术人才。2011年在浙江图书馆创办了初阳书院(离初阳台不远,故名初阳),照搬大学历史系和中文系课程体系,请了浙大中文系、历史系一批老师(大部分是博导),加上我自己,开始给招来的中学生上课。升学路线是这样的:参加浙大中文系自考,获得本科文凭后,参加考研。这个模式进行了5、6年,结果一言难尽:虽然孩子们在同龄人读高中时大多拿到浙大中文系自考本科文凭,并参加考研,初试通过率并不低,但我所希望的学术人才并未涌现。我后来分析原因,还是出在应试学习上。自考考试压力和强度远远低于高考,算是一种低烈度的应试学习,但对孩子们健康的学习动机仍然有所损坏。另外,孩子们对学术研究可能并无兴趣(比如我自己的孩子),所以培养学术人才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厢情愿。不过,多年后追踪发现,我们早期学生能力很强,毕业后从事各行各业,包括创业的很多,比同龄人成熟。我不认为学生的成功一定是学校教育的功劳,但在孩子青春期这个关键人生阶段给予尊重和自由,而不是强压应试,应该是有利孩子发展的。
第三个坑是“尊重和自由”
讲起尊重和自由,如何理解和把握,是我办学中经历最大的坑。我认为教育要义如果浓缩成一个词,那应该是自由。但如何理解和把握教育中的自由,对学校来说真是生死攸关。我们早期学生生龙活虎,偶尔有抽烟喝酒之类行为,一般是入学之前学会的;近5、6年多有学生躺平,“不要上课”,“不想学习”(背后有复杂深刻的原因,有机会再分析);当然,也一直有过度使用手机、沉迷网络游戏等问题。我们最初的态度是去焦虑,非罪化,承认权利,认为青少年出现这些行为都是正常的,无须焦虑,而使用手机,不想上课等是孩子们应该拥有的权利。这个态度在很大程度上是有效的,青少年发展中很多“问题”,我们不当成问题,也就真的不是问题。但我必须要说,每个孩子情况都不一样,同样的尊重和自由,对有的孩子是成全,而对另一些孩子是毁灭,而毁灭不加遏制,会形成破窗效应,破窗效应一旦蔓延,对一个学校来说,就是灭顶之灾。这个过程不展开细说,总之,经过极为惨痛的教训,我们认识到,教育中的自由,是帮助孩子发展自我的自由,而绝不是放任孩子伤害自己、妨碍他人的自由。伤害自己、妨碍他人恰恰是受家庭、社会伤害孩子最常见的表现,这种行为实质上是一种强烈内在需求的呐喊:快来帮助我,制止我!
第四个坑是如何“育人”
踩坑踩到这里,事实上已经蹚进教育的深水区——如何育人。从最初凭自己朴素的感觉,然后到处取经,再到自己探索,深化、清晰认识,最后形成育人工作大纲和操作手册,这才从坑里爬出来。我们得到的认知,都是一些常识:育人第一,排在学科教学之前;育人基本内涵是发展孩子的社会性;育人的关键在于创设孩子社会性发展的支持性框架和环境。要点如下:
1设底线,要有硬约束
这是学生在学校产生安全感的基础,而安全感是其它所有的基础。
(1)教师伦理底线:不伤害学生
(2)学生行为底线:不伤害自己,不妨碍他人
2支持性的课程体系
健康作息、生活、户外活动、音体美劳优先,保证课量(一半以上),学科教学在后,且必须采取有益于社会发展的教学方式。
3支持性的学生工作体系
校长、学生处(教导处)、班主任、各教研组、任课老师全员参与,要求学生做的自己先做到,时刻关注学生社会性发展(从及时发现学生情绪变化并即时介入开始),学会正确处理学生“问题”,将每一次“问题”作为学生发展社会性最重要的契机。
4社会性发展活动与训练
利用班会、团讨开展情绪识别与表达、感知他人、非暴力沟通等演练。
第五个大坑是“应试”
从办学伊始,我们就很清楚,应试教育不仅仅是坑,几乎是死亡陷阱,所以一定不能踩进去;但学科学习和选拔考试又是教育应有之义,怎么办?无非遵循两个规律:孩子的认知规律和学科规律。但说说容易,做起来难。也是经过长期的摸索,在教学方式上引进蒙台梭利教学体系;在学科内容上,充分利用高校学术资源,站在学科高度重新梳理、设计了从小学到高中学科体系。每一门学科教学的坑都很多,这里恐怕不能具体展开。让我们感到高兴的是,我们的教学似乎比较适合当前高考新趋势。
第六坑是“特殊教育”
每个学校,每个班级都有一定比例的发展不平衡孩子,通常他们会被贴上“皮”或“笨”的标签而被嫌弃。最常见的有注意力缺失及多动、读写障碍、爱斯伯格三类,在普通学校约占总人数的20-30%;进入中学,青春期抑郁高发,在普通学校占比40%以上。但这些问题往往遭到忽略,酿成无数悲剧。我们最初对这些情况认识也很模糊,出于爱心和责任心,收了少量孩子,放在普通班一起带,结果很费老师不说,效果也不好。后来去研究,又掉进另一个坑——听从医学建议,为这些孩子搞特殊教育。结果效果也不好。最后我们认识到,上述几类孩子与普通孩子相比,并无“特殊”之处,不能搞“特殊教育”,但他们个性类型和特征更为明显,需要针对性的教育环境和教育方法。
青春期抑郁中度以上该服药得服药,放在正常班级一样对待,当然,前提条件是“正常班级”的教育是“正常”的,而不是病态的。多动、读写障碍、爱斯伯格三类要早发现,最好在小学低年级就要发现并单独成班,在适合的环境中接受针对性的教育,一般两三年后就能达到正常状态,在某些方面甚至有突出特长。我们的这个班叫阳光班,因为他们需要更多爱的阳光,在内部又被称为VIP班,因为师生配比高,师资强。一个学期后,阳光班成为全校的模范班,为全校教学提供很多方法和启示。这让我感到特别欣慰。
第七个坑是家庭教育
青春期抑郁有遗传因素,但后天教育环境作用更大,这就涉及到家庭教育。我的感受是,大部分青春期抑郁孩子的家长自己都有程度不等的心理和精神疾病。家长生病,板子打在孩子屁股上,结果把孩子打坏了。推而广之,中国的父母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,包括我自己。说实话,这个坑我们还在底部,没有找到好方法。没办法,只好采用成人的简单办法:分清楚谁是谁的事,然后各自领走。孩子的学习是孩子的事,学校需要帮助孩子;孩子的心理健康和行为习惯培养多半是家庭的事,少半是学校的事;至于家长的心理和精神状况,既不是孩子的事,也不是学校的事。我的建议是,当家长觉得孩子有问题时,自己先去做心理咨询,这样才真正有利于问题解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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