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阳书院教师 林贤华
自启蒙兆始以来,近世之人多以独立与自由相标榜,强调个人独立之思想,萌生极强之批判精神,所谓“吾爱吾师,吾更爱真理”。此思潮东渐于中国,为自明清以来四百年固步之文明注入新鲜血液,催生以后一系列对古老中国文化和制度的反省与批判。无反省和批判,则无此后一新中国的诞生,此所不可非也。
我自读中学以来,由于所接受的近代史教育和哲学教育,极重个人独立思想,奉此批判精神为圭臬。一切以我为中心,以我为主,用我之思想和判断来对待周遭一切事物。读书时,大有六经注我之气概,常用书中所说所论,来证我之正确。对所不同于我者,则以“不动笔墨不读书”之精神,于书上写下洋洋洒洒批驳文字,并以此自得自慊。如彼时初读《老子》,对老子的“绝圣弃智”、“小国寡民”等说,以马哲出发去解构,就斥之为愚民思想。此种批判精神,迁之于人事,若遇观点相左,则必驳倒之而后快。若不能驳倒,必是朝于斯,夕于斯,念之不停,心绪不能平。
后入大学,视野渐为广阔,所学渐为丰富,此批判心虽存,但主观心已消沮不少。再后学《论语》,方始有所悟。
子曰:“攻乎异端,斯害也已。”人存一强烈批判精神,则对于所不同之论点,常攻伐之。然此并不能使人同意于己,故无益。且反使我是之心更重,更使心绪不平,其害无穷。而此种状况,正是对我先前状态绝好描述。于此,始知不必要之争论,为之无益。
《论语》上又载:子曰:“吾与回言终日,不违如愚。退而省其私,亦足以发。回也不愚!”颜回受孔子教导终日,却始终无所问难,提不出任何问题和反驳,呆若木鸡,故人以为愚。然孔子却说,颜回退下时,多能以我之言反省修持己身,于其言多有发挥,实则不愚。我们常人,喜以我为主,以所谓批判来对待他人观点,故多问难反驳。此既无法说服他人,又使我心绪难宁,此于我又何益?不若取他人之言能于我有益者以修持己身,如颜回之行,方是于我有益,方是真正之智。
故于此之后,已不做过多无谓之批驳,渐觉心量更宏,学更多悟更深。近又读《庄子》,确知所谓批判之病所在。
《庄子˙齐物论》云:“有自也而可,有自也而不可;有自也而然,有自也而不然。恶乎然?然于然。恶乎不然?不然于不然。恶乎可?可于可。恶乎不可?不可于不可。物固有所然,物固有所可。无物不然,无物不可。”是有是的道理,非亦有非的道理。无绝对之是,亦无绝对之非。所谓批判,既以我是为绝对必然,是其所是,非其所非。然我之所是,不定然为是;我之所非,不定然为非。可知批判之存在,无确实之根基。
《庄子˙齐物论》又载:“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!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!丽之姬,艾封人之子也。晋国之始得之也,涕泣沾襟。及其至于王所,与王同筐床,食刍豢,而后悔其泣也。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?梦饮酒者,旦而哭泣;梦哭泣者,旦而田猎。方其梦也,不知其梦也。梦之中又占其梦焉,觉而后知其梦也。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,而愚者自以为觉,窃窃然知之。"君乎!牧乎!"固哉!丘也与女皆梦也,予谓女梦亦梦也。是其言也,其名为吊诡。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,是旦暮遇之也。”丽姬始嫁晋国时,因要离开旧环境往新环境,又不知新环境会如何,故而涕泣沾襟。等嫁入晋国后,衣锦食肉,觉生活如此美好,反后悔当初何必泣涕。人为环境所禁锢,如在梦中而不知梦外,常以抗拒排斥之心来对待他物。即如人以形成之固有思维来读书、来对待他人之论,能合于己则取之,不能合于己则批判之。他日梦醒,已入他人之境,又焉知不后悔今日之批判乎?
人之独立精神固然可贵,倘因此而处处批判,则是自陷溺于是非之困境而不能自已。庄子云:“自彼则不见,自是则知之。”人所以有此批判,乃总以己身为出发点来对待他人之论。以我观人,就先已把人我对立起来,又如何能知他人之论?故必去我之立场,以人观人,以书观书,从其本身立场与观点来看待,方能了明其所说之义。如我今再读《老子》,则知其主旨在复人自然本性,故明“绝圣弃智”、“小国寡民”确有极丰富道理。
故于此言,读书勿存一批判心,勿强立己意,以书观书,才能解他人之思,才能以他人之思成就己之宏大,不落于蜩与学鸠之笑鲲鹏。